霆超 【听潮 · 章十三】
Chapter 13.
二楼卧室.
灯光开得极暗，为了照顾某个喝醉的人。
项允超被他一路抱回房，放到床上，倒一直睡得香甜。
这一身的酒气，浓郁刺鼻，却又分外让人心疼。
夜色里，男人方才还凛冽严肃的眉目柔和了几分。
他坐在床边。支头静静地注视着那个面颊微红，熟睡无知的人，眼中含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眷念之情。
他怎么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，深夜在陌生的酒吧买醉？
他回到台湾，是不是受了父兄很多的刁难，才又带着心伤与疲惫，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港岛？
他如今，是不是已经恨他入骨？
这许多疑虑欲待向他诉说，可却不能出口。
陈霆拇指抚过允超睡梦中也紧锁的眉头，心头泛着绵绵密密的痛楚。
今夜若不是酒醉，以这人的骄傲，大概再不会回到这个留存了太多从前回忆的旧居。
他站起身，去浴室接了一盆热水，放了条毛巾浸泡，再拧干，解开项允超的衬衣扣子，慢慢地擦过细腻白皙的肌肤，氤氲雾气中，寸寸肌理蔓延起薄红。
允超许是被热得不舒服，又或者是太舒服，咕哝了一句什么，捉住他的手贴在了自己脸边，枕着又睡过去。
陈霆抽了抽，没抽出来，也就不忍心扰人安睡，任他握着了。
可他握着也就一小会儿，又嫌那手太硌了，主动放开，翻个身枕着另一边去了。
陈霆看着空了的手，苦笑一声，离开床头，走出主卧室，带上了房门。
这一觉睡到晨光大亮。
项允超揉着眼睛和宿醉之后疼得不行的脑袋，挣扎着起身，然后就发现自己躺在这间熟悉得过分的卧室里，瞪圆了眼睛。
他抓起衣架上的外套，拿出手机一看，完蛋，10:37。
该死，一定是昨天逞强喝多了，被Jersey那个笨蛋直接送到这里，还第一天上班就迟到！
允超快速地套好衣服，不慎又碰倒了床头柜上的水杯，洒了一地水迹，来不及理睬就飞奔下楼。
二楼好一阵哐啷哐啷的声音，引得餐桌前慢条斯理喝咖啡看报的人放下报纸，抬起头正对上急匆匆迈下最后一级台阶的允超。
四目相对，空气都凝结了。
允超圆圆的眼一霎那之间涌起尴尬，羞恼，无措，心虚等等复杂情绪，但男人却只对他平和一笑，与以往并无二致，温和地道：“醒了？床头上我给你倒好的那杯温水，喝了吗？”
允超结结巴巴地：“啊？那是你倒的？我…我不小心碰倒了……”
说完又懊恼，这都是些什么对话，那杯水又不是重点！
陈霆没多说，只替他拉好了椅子：“看你醉得不轻，就没叫你，做好的早餐都凉了，你等着，我去热一下。”
反正迟到已成既定事实了，不在乎更迟。
允超不由自主地按着他的吩咐坐下来，又醒悟过来把他手上的盘子抢回去放到桌子上：“那个……不、不用麻烦了，这么热的天，不用加热了，不会很凉的！”
香港虽地处亚热带，毕竟是冬天，这一番牵强的说辞显然漏洞百出，但陈霆也不反驳，坐回到他对面，看着对方掩饰心虚般狼吞虎咽。
盘子里也就一个煎蛋和培根蔬菜三明治，几块切片水果，项允超吃得急，唇角沾了面包屑，油光闪闪，又噎住，忙忙地把他面前虽不算滚烫但尚且温热的咖啡抓过来，猛灌一气。
他还没来得及提醒，允超已经被烫得惊叫一声，连连吐舌头。
他忍笑，去冰箱里取了鲜奶给他倒了一杯拿来。
允超捧着那杯牛奶喝了一大口含着，目光小心翼翼地在他脸上巡回，内心濒临崩溃边缘。
也不知道为什么，在他面前永远都会失去应有的从容风度，总是显得狼狈又幼稚。
陈霆大大方方任他看，等人咕咚一声把牛奶咽下去了，才开口道：“你昨晚……”
没等他说完，项小少爷匆忙打断，连珠炮似地解释了一大堆：“我昨晚喝醉了！我不是故意叫他们把我送到这里来的……我我我…我醉的什么都不知道了，不过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！”
陈霆扑哧一笑，摆摆手，尽量正经地道：“没事…这里，这里本来就是你的产业。”
见允超迷惑不解，他又提醒：“忘了？房产证可写着你的名字。”
项允超闻言，面色一黯，轻轻摇头：“我不要。”
他的声音放得太轻，陈霆没听清：“什么？”
项允超直视着他，坚定又倔强：“我说，我不要。”
他说他不要，不要什么？
他故意不说明白，因为他懂。
项允超不会在意区区一座别墅的归属，也不是因为这个才不愿回来住，其实，这些，陈霆都明白。
他避重就轻，但允超不愿配合装糊涂，一语戳破。
一阵沉默。
陈霆不笑的时候，深邃的面部轮廓便营造出一种深沉疏离的戾气，令人不敢接近。
允超也不说话，那么目光灼灼地盯着对面的人。
陈霆不看他，引开话题：“昨天送你回来的人，说是叫时樾。”
允超果然被转移注意力：“什么？时老板送我回来的？？Jersey这个忘恩负义的……算了…”
他的脸庞因为惊讶和紧张而泛红，颇具生气。
允超继续为自己辩解：“时樾是我昨天去的酒吧的老板，我，其实我也不认识他，大概是Jersey还有事情，拜托他送我回来的…我们真的不熟！你不要误会啊！”
他可不想被陈霆当作刚分手就另结新欢还带人回家过夜的浪荡公子，那可就亏大了！
陈霆挑眉：“误会什么？”
允超瞠目结舌，支支吾吾，不好意思地道：“没什么！既然你没误会的话……”
陈霆没有再说什么，但允超判断，他肯定生气了。
他和“新欢”泡吧，醉得不省人事不说，还被陈霆亲眼撞破，真是时运不济。
斟酌再三，陈霆犹豫着道：“以后…你少去酒吧这种地方，也别再喝醉了，对身体不好。”
允超怔怔地点头，仍是期许地望着他。
他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，闭了闭眼，下定决心才道：“其实…昨天我去街角那家店买蛋挞的时候，看见你坐在车上。”
他握紧了拳头，又松开：“我以为……你不会再回来。”
允超差点冲口而出，你在这里，我怎么可能不回来？但他忍住了。
陈霆眼底万般无奈，又是万般决绝：“所以…看见你出现在那里的时候，我本想，想追上你……哪怕打个招呼也好。”
“但是车开得太快了，我站在原地，突然觉得，很多时候，事情就是这样的……不是每次分别，都可以挽回，也不是每个人，都可以留住在身边。”
允超渐渐低下了头，两肩微微颤抖。
陈霆看在眼里，不自禁伸出手，像是要去安抚性地摸一摸他发顶，却又觉得不妥，半途停住，慢慢收回去。
他的薄唇开合，说着那足以将温热血活的心肝切割斩碎的言语。
“所以我想，这一路风波不断，也许是我们的缘分…只容许做最好的朋友。”
这些话说完，是更长久得令人窒息的静谧。
客厅内时钟转动，清晰可闻。
项允超想笑，又难过得笑不出来。
朋友？怎么不干脆说结拜兄弟？
他昨天就不该去问Jersey陈霆究竟出了什么事，现在事实摆在眼前，陈霆什么事都没有，他只是…只是没有信心再继续这段饱经挫折的感情。
五载纠缠不清，那么多次濒临绝境他们都不肯放开彼此的手，怎料事到如今…结局依旧惨淡。
项允超指节用力，死死抠着桌子边缘，用尽力气平复心绪，良久，才抬起头来，淡淡道：“好啊。”
他一字一句，附和道：“做朋友，的确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。”
陈霆明明应该感到释怀和庆幸的，但看着这样的允超，他必须竭尽全力才可以压制住，那不管不顾把人留下的冲动。
他想，他拖累允超够多了，总不能，最后还害他背弃事业和家庭，孑然一身，在愧悔中度过余生。
同一刻，项允超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，他深吸一口气，接通。
电话那头秘书说了好长一段话。
允超只听了一小会儿就挂断，随即对陈霆道：“抱歉……我公司有事，今天上班已经迟到，先走一步。”
陈霆跟着道：“我送你。”
允超逃似地朝着大门快步走去：“不必了。”
陈霆抢在他前面握住门把手，往下一按，开了门，简短而不容置疑地道：“你宿醉才醒，一个人开车我不放心。”
然后允超就一脚踩上了前一夜时樾愤怒之下随手扔在门口的车钥匙。
项允超移开脚一看：“………这怎么回事？”
陈霆的面色也有些僵，他弯下腰捡起钥匙，不打算解释地径直坐上了驾驶位。
允超只好乖乖坐上车，扣好安全带。
陈霆一半侧脸镀上阳光，英挺俊逸。
他想，这个人，他爱了这么多年，依赖了这么多年，习惯性地享受着他的温柔情意，体贴入微，却从不曾说过一句表白心意的话语，也不曾真正为他放弃过什么，也就是因为这样，他才会感到疲惫，以至于放手了吧。
陈霆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，一只手空出来把他的手包进掌心握着：“要是还头痛，就在车上睡一下，到了叫你。”
他垂眼看着交叠的双手，心想，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，怎么舍得少看他哪怕一眼。
他不搭话，陈霆又道：“你如果一时没有地方住，还是回来别墅，总比酒店要好。”
允超口是心非地婉拒：“我…我公司附近有一套公寓，住在那里，上班要近一些。”
他想，如果陈霆说希望他回去住，哪怕只是一句挽留之词，他也会答应的。
但陈霆静默半晌，只是回答：“那么…随你的心意吧。那幢别墅你也可以随时回来住，你放心，下次我不会再出现在那里了。”
允超忽然心底一动，侧首问他：“我记得你不喜欢吃甜食…那，昨天你去买的那盒蛋挞，是给我买的吗？”
允超灵动的眼闪着一点点发现了他的小秘密的雀跃的光，令他再难违心地撒谎抵赖，只好承认：“是…去办事情正好路过…想起你喜欢。”
项允超的神色立即阴转晴，面颊上漾出一边动人酒窝：“那…怎么不给我？”
大佬不自然地摸摸鼻子，老实认罪：“昨晚你回来之前，我吃了一个，其他都冷掉了，就扔了。你想要的话…我等下去买了送到你公司。”
允超心情很好地点头：“好。我中午1点下班，你可要准时送到，冷了就不好吃了。”
项允超玲珑心思，一番话滴水不漏假公济私，承袭了他的前言，无懈可击，陈霆只能应下。
鲜红色玛莎拉蒂飞驰着驶向远方，白天的港城，日光璀璨，高楼林立，又繁华，又冰冷无情。
TBC.